“当我死去的时候,亲爱的,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;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,也无需浓荫的柏树”。英国诗人罗塞蒂的名作《歌》,由徐志摩译出了一缕超越悲伤的感情。
逝者的墓前或许不需蔷薇与柏树,但需要一块用于镌刻墓志铭的碑。碑文会告诉来者,这里安息着谁,他/她被谁思念。
请随我们造访安息在昆明的人,沉浸在他们的墓志铭传递的情绪中。
“人时已尽,人世很长/我在中间应当休息/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/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” ——顾城《墓床》
每天,高荣要围着能容纳14万逝者的晋龙如意园,步行3圈以上。
每年,有近4000块墓碑经过金宝山公墓石材厂刻字工金丽琼的手,立在墓前。
2014年,有200多条墓志铭被殡葬文化研究者李健人收录进电脑数据库里——这些墓志铭别具一格。
对这些人来说,墓碑、墓志铭并未沾染另一个世界的气息。它们与我们在城市里遇到的活生生的人一样,充满故事和特征。或者,更具辨识度。
一
高荣对人的认知,准确地说是对生者的认知,往往以“他们的亲人因什么而去世”作为切入点。
高荣是晋龙如意园的安保人员,他平时习惯站在“孝爱福地”里俯瞰园区。在这里,他能观察到整个“孝区”,上千座墓碑整齐地坐落在山坡上。目光再放远一点,几公里外的盘龙寺坐落山间,烟雾缭绕。他记得,今年中秋节,盘龙寺里的烟雾从早到晚没有断过。
这,晋龙如意园也很热闹。高荣在墓园里看到,一个30多岁的女子久久坐在一座墓前,从下午3点坐到下午5点半,直到园区变得空无一人。“下午五点园区里面就不准呆人了。”他走过去提醒那位女子,她横了他一眼:“你不要管我,我等会儿自己会走。”直到六点,女子才走。
那个女子,高荣认得。她的丈夫前不久因为车祸去世,落葬当天,她的婆婆对高荣大吐苦水。“她的婆婆不喜欢她,说她这不好那不好。”高荣觉得,这个媳妇改嫁的日子大概不远了。
逝者的家属只要来过几次,高荣便熟了,“探坟时会带点水果来,让我帮忙多照看墓地”。他扒开墓地旁的水杉树,枝桠间夹放着五六个苹果,而在另一棵树的枝桠间,则放着五个橘子。
在晋龙如意园,和高荣一样的安保人员共有36人。其中有4个内保,“专门守上面1000多万元的墓地,我们老板的亲人就葬在这块墓地里的地、正中央。”大家难得碰在一起,偶尔会从对讲机里传出:“有拨人要来落葬,赶紧去门口接灵。”其它时候,高荣会站在“孝爱福地”里俯瞰一排排的墓碑,或者走进墓碑中间看看。
一个1995年出生的女孩安息在“孝爱福地”下方的墓园里。“她爸爸妈妈做生意发了,给她买了一台车,有,就撞死了。”高荣看着墓碑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孩子,摇了摇头:“哎。可惜了。”
女孩的墓碑上,除了她的名字以及出生和死亡年月,没有留下其它有特征的信息。她于2014年3月3日下葬,高荣总是会把这个日期与孙艳琦下葬的日期混淆。
二
在晋龙如意园数以万计的逝者里,高荣对孙艳琦的印象尤其深刻。2014年4月13日,是孙艳琦下葬的日子。这个日期之后,几乎所有新来的同事,都被他带到过孙艳琦的墓前。
孙艳琦的墓地离“孝爱福地”有点儿远。需要先爬坡到“名人苑”,这里的围墙上刻着很多名人的画像,但是他们都没有葬在这里。
沿着长长的“吉祥龙道”往下走,高荣会遇见一个姓刘的武定老乡,他生前是个老师;接着穿过满是五角星的“军魂园”,这里躺着很多将军,还有年轻的英烈。他们的墓碑上都刻着大段大段的文字。
然后,就能到达孙艳琦所在的“常乐园”了。高荣走完这段路,需要20分钟。
安息在“常乐园”的逝者还不多,孙艳琦是年轻的一位。10月19日傍晚,两位工人清理了她隔壁的墓地,这里将葬入一位老妇人。孙艳琦的墓碑前,有一盒中性笔、一盒笔芯和一把小剪刀,外包装都已褪色;墓前还有一个陶罐,里面盛着水。
孙艳琦就在墓碑上方的椭圆形瓷像里。她留着齐肩头发,戴着黑框眼镜,嘴唇微微撅着,一副娇倔的模样。她出生于1994年10月28日,正是的年纪。墓基上刻着几行简单却充满悲恸的文字——
“爱女于二零一四年三月一日,在昆明火车站恐怖主义事件中不幸遇难”。
2014年3月1日,孙艳琦从呈贡区大渔街赶到昆明火车站,准备搭乘当晚11点的火车返校,却永远止步于此。两天后,她的父母才得知她遇难的消息。
4月13日,她的骨灰被送到墓地,高荣看到,可怜的母亲哭得几近昏厥。
清明、中秋,高荣两次在这块小小的墓地前看到那对悲伤的父母。“一来就哭,慢慢就不哭了,干坐着,望着照片发呆,坐好久都不走。”
在墓园服务了一年多,高荣目睹了太多的永别和悲伤情绪。“这墓碑上的字,看着简简单单,里面的悲伤不是我们能理解和体会的。”
三
金丽琼没有接触过逝者。她是通过往墓碑上刻字而了解到逝者和他们的家属的。
金丽琼是金宝山公墓石材厂的刻字工,每天平均有14块墓碑经过她的手,“大的能刻12块,小的能刻16块”。在清明和冬至来临之前,这个数字会更大。她在这里工作了6年,经手的碑不计其数。
她看过多的字是“永远怀念”,其次是“音容永存”。在金宝山,几乎有一半的墓碑被这两个词占据。“有墓志铭的不很多,就军魂园和名人苑那些多些。”
她喜欢给墓碑刻字的工作。“我没有接触过他们(逝者),但是能够通过刻字知道、了解他们,还有他们的家人。”
今年9月,一位70多岁的老先生找到金丽琼,要求她重新刻碑——这在她6年的工作生涯里很少见。
老先生不满意墓碑的“排版”问题。他要求老伴要在碑上占到2/3的位置,剩下的1/3留给他自己。“她跟我生活了50多年,她走了,我要好好地给她做块碑。”他希望老伴在墓碑上的分量更重一些。
金丽琼由此对这位老先生印象深刻。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,她只记得,老先生的代号是193-1。
除了老人,金丽琼还刻过很多孩子的墓。“很多娃娃,小小的就不在了,这山上年轻的也多。”她并不知道这些孩子为什么过世,但是,“作为母亲,还是很难过。”她是一个19岁女孩的母亲,女儿在辽宁大连读大学。
四
“继续去寻梦吧,亲爱的女儿,勇敢地去面对你崭新的旅程。撑一支长蒿,向青草更青处漫溯,你将满载一船的星辉,你将在梦的轻波里依洄,甜美是梦里的光辉,快乐是梦里的斑斓……”
周楠的墓基上刻满了字。她的父母仿照徐志摩的《再别康桥》,为她写了一首诗。诗中,父母因为女儿的匆匆离去,“叹息着生命的短暂 痛苦于人世的无常”。
墓碑上的照片中,周楠穿着深蓝色校服,稚气未脱。“她生前一定很喜欢钢琴,也很喜欢看书”,墓被设计成黑白琴键的模样,墓地左上方摆着两本书。墓地前种着一盆杜鹃花,深秋时节开得正艳。
“忘记她是昆明哪个中学的学生了,出了车祸,好可惜。”周楠出生于1987年,算来,今年应该27岁。只是,她在2002年永远停留在了15岁。李健人觉得,好的墓志铭就像一本好书,为观者打开一个未知的人生。
李健人在金宝山公墓已有14年,他更愿意别人称他“殡葬文化研究者”。偶尔,他会打开自己电脑上那个名为“墓志铭”的文件夹,读上几行。周楠的墓志铭是其中的一条。
文件夹内,李健人收藏了200多条墓志铭,而这条,是他的。
五
2008年,杨氏被儿子张荫生从曲靖迁葬到昆明。与她一起的,还有她的丈夫张九皋。
二人的墓碑上刻着一对墓联,“为民殒命千秋忠魂昭日月 遗腹抚孤一脉血祀衍人天”。上一句写的是张九皋,墓碑上注明,他曾是云南护国军革命烈士中校营长。在张九皋英年早逝、为国捐躯的那一年——1921年,杨氏怀着的儿子张荫生,便是后一句中的“遗腹抚孤”。
张九皋没有留下照片以作妻儿的念想,墓碑照片上仅有杨氏一人。此时的杨氏穿着一袭黑色衣裤,露着一双缠过的小脚。在墓碑上,她是“杨氏太君”,没有名字。但是,她的儿子张荫生特地为她写了一首《迁墓思母》的诗:
“夫殇讨贼芳千古,子遗牵怀断寸肠。长夜寒灯抽底线,低颜闹市易饥粮。”
一位年轻女人丧夫的哀恸,在战争年代独自抚育孩子的艰辛,不难想象。
在杨氏迁葬金宝山两年后,“思亲九转音容缈,白首孤儿哭墓冈”的张荫生安息在抚育他成人的母亲和从未谋面的父亲身旁,他的墓碑上,刻着一大串子子孙孙的名字。
与杨氏数米之隔的刘邦耻,四川省内江市威远县人,年轻时“负籍入滇著春秋,伉俪支边绘绿洲”。此时,她躺在西山下,心却念着自己的来处——“夜雨涨秋池”的巴山,和“江流水悠悠”的威远。
还有马伯昂、王规元夫妇,来自湖南浏阳。从年轻支边云南至今,再也没有回过家乡。儿女们为他们写下:“余歇此宝地,朝望家乡,藉桂花飘馥,琴泉传音,载寄父母魂归故里之灵。”他们的墓正对着浩淼的滇池,与“江水滔滔流不断”的浏阳河有着千里之隔。
六
“我听见从天上有声音说:‘你要写下,从今以后,在主里面而死的人有福了!’圣灵说:‘是的,他们息了自己的劳苦,作工的果效也随着他们。’”
这一句,来自《圣经·新约·启示录》第14章13节。
在昆明北郊的龙凤公墓,这段话同时出现在两块墓碑上。或许,葬于此处的逝者认为,死亡意味着抛弃肉身,回归天堂,获得了永生。墓碑上的句子,也带着一丝喜悦的意味。
墓志铭的作用,或许就在于此——为生者抚平亲人去世带来的悲痛,驱赶面对死亡的恐惧。这也是李厚康在《别前言》里想要对孩子们说的:
“依律今去,无须呜呼,祭日念我,勿用纸烛,只需家人幸福之花。节假欢聚,犹我在场,共享家和之乐,此祝乃嘱。”李厚康逝于2008年,葬在东郊金陵公墓。墓志铭代替他,试着为亲人抚平悲痛。
而黄沛泽和陈焕彩,则有着“今生虚妄,盼来世清净”的证悟。他们的墓碑上刻着“每因贪爱恋红尘,痴迷忘本本来人。七十余年皆幻梦,万事成空无一真。今朝解脱生前累,换取莲邦净妙身。有缘念佛西方去,莫于苦海甘沉沦”。死亡于他们来说,是“净妙身”的开始。
杨嘉林在他的墓志铭里,则表现得像一个道者:“韶华褪尽,今倚青山眠,观天悟地,明象了道,他朝凡尘路上一智者”,这段话下,刻有一丛兰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