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并不是一个游人如织的景点。如果没人告诉你,你很难猜到,这是一个殡仪馆,常人讳莫如深。殡仪馆,被称为人生的最后一站。这里离死亡是如此之近,这里的从业者,似乎只存在于他们的世界,隐秘而不可接近。5月14日至22日,潇湘晨报记者走进位于长沙黎圫的明阳山殡仪馆,零距离接触殡葬行业和殡葬从业者。在这里,记者体会到的,是对生命的护送和最后的陪伴。在生活冗杂的背景音里,这里处处保留着对逝者的敬畏和深情。安葬死者经过那么多的程序,就是要表明,他们曾经生活过,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于一块石头、一棵杜鹃花,或一头猩猩,他们的生活值得叙说和回忆。摘自托马斯•林奇《殡葬人手记》
“在这里工作,就要不怕死人,你怕不怕?”
殡仪馆会是个什么样子?5月14日下午,驱车前往明阳山殡仪馆的路上,我心里充满了忐忑。通往殡仪馆的扬子路,路窄弯道多,路上行人寥寥无几,偶尔有车从对面开来。刚刚下过一场雨,路边的香樟树郁郁葱葱。不记得转了多少个急弯,道路突然开阔,一个建筑群出现在眼前:庄严气派的楼群、四角上翘的屋檐、灰白的主色调、绿草成荫的广场,看上去就像一个博物馆。我感觉松了一口气,殡仪馆本该如此,宁静而安稳。
雨后的空气有些冰凉,下午14点的明阳山也冷清得有些怕人。明阳山殡仪馆馆长陈道文解释,中国人做事情讲究时辰,送葬诸事一般要在午时(12点)之前完成,所以下午的殡仪馆总是空荡荡的。“在我们这里工作就是要不怕死人,你要来,怕不怕?”得知我要在殡仪馆工作一周,陈道文打起预防针。我说我不怕,但这一周到底会发生什么,谁又猜得到呢?每一个逝去的生命,都值得认真对待电话铃声突然划破殡仪馆的宁静,有人拨打了明阳山殡仪馆的96321热线。时针指向晚上22点35分。这个时候的铃声不是一个好兆头。这意味着,某个人刚刚离开世界,某个角落突然升起许多伤悲,有人痛失爱人,有人成了孤儿。“我们白天接到的电话,有咨询的,有投诉的,有预定追悼会的,有送来火化的,而半夜的来电一般只有一个主题,就是有人去世了,要我们运送遗体。”当晚值班的热线员小文说。小文今年26岁,已经是一对双胞胎的母亲,在这个岗位工作了4年。果然,电话是一家汽修店打来的,店里一个大型器械突然掉了下来,砸死了人,需要殡仪馆来人料理。22点40分,运输班工作人员刘世红和同事开车出发了。他没有细问死者的情况,事实上,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,不管星辰运行月亮盈缺。死亡,并不偏重于一星期的某一天,也不因明天是除夕而改期。刘世红已在运输班工作了6年多。他说,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死者:手术台上、养老院里、高速公路上、湘江里、闹市高楼底、宝马车轮下……“如果是寿终、病故等自然死亡,遗体会比较好处理,我们把车开到死者家门口,将遗体抬上车再开到殡仪馆就算完成任务。但如果是非正常死亡,比如车祸、坠楼、溺水等,难度就大许多。”刘世红说,从水里打捞上来的遗体,有的经过长期浸泡,重达两、三百斤;因交通事故死亡的,有的遗体七零八落,需要在现场仔细勘查,一块一块捡起来拼成整体;如果死因是烈性传染病,那处理遗体时就要高度谨慎,预防传染。刘世红介绍,运输班共有14名员工,每天轮流派出,“谁也无法预料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活,有时候可能需要一点运气,但保持冷静、胆大心细永远是必须的。”
23点20分,刘世红等人到达事发地。虽然已是半夜,但这儿依然灯火通明,许多人围在一旁。死亡,永远是一件大事。死者是一名女工,40多岁,外地人,亲属都不在长沙。法医已经来了,做完鉴定后示意刘世红把遗体抬走。刘世红把车上的担架抬下来,上面铺上绿色塑料布,再和两位同事一起把死者抬起来,放在塑料布上,小心翼翼把死者遗体包裹起来,又轻轻将担架抬上车。“死者为大,死者也是有尊严的,不管是谁。”刘世红说,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都值得认真对待,处理遗体也要尽心维护逝者的尊严。
化完妆,老人静静地躺在那儿,仿佛睡着了
明阳山殡仪馆的遗体装殓间,在一个地下室里。16日下午两点半,在这个安静得令人心慌的地方,我穿上了化妆班班长吴煜借给我的工作服。她教我戴好口罩,又细心地帮我把长头发卷进帽子,衣袖扎进橡胶手套,然后转身走进旁边的冷藏室。两分钟后,吴煜推着推车出来,上面放着一具棺材。她在我面前停住,揭开棺盖,对我说:“你给他化吧。”一具蜡黄、笔挺的老人遗体突然呈现在眼前。没想到那么快,我脑子瞬间一片空白,然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,努力调整状态。“他很瘦。”终于,我说。吴煜看起来有些惊讶,也许我的语气太过镇定,就像她手下的一个熟练工。装殓的第一件事,是为逝者穿上寿衣寿鞋,盖上寿被。眼前这位老人,被送来时已经穿戴整齐:棕色的中式罩衣,露出雪白的衬领,黑布鞋上绣有红花绿叶,大红色的寿被底纹镶着童男童女,印着“子孙发达”的字样。看来家人送他来之前,已经打理妥当了。
我明白,吴煜为了照顾我的感受,选了一具最容易装殓的遗体。但她们每天面对的,包括各种车祸、跳楼、自杀的死者,要将其遗体恢复原样,难度可想而知。“化妆之前,要先仔细观察遗体,才知道我们需要做些什么。”吴煜提醒我。细看眼前这具遗体,两鬓和胡须有些杂乱,眼睛没有完全闭合,眉头微蹙,牙齿轻轻咬着下嘴唇,样子显得有些痛苦。所以,刮胡子、清理眼部和口腔,就是第一步。因为怕弄脏寿衣,吴煜取来毛巾,垫在遗体胸前,然后开始刮胡子。她的动作迅速而麻利。刮完一半,轮到我了。我接过剃须刀,俯下身,第一次触碰到老人的遗体。即使隔着橡胶手套,我也感觉指尖冰凉,遗体因冷藏而僵硬。我的头皮开始发麻,背上却热起来。刮完胡子,吴煜一手撑开老人的眼睛,一手用拿镊子夹着棉花擦掉眼里的水分和杂质,然后又清理牙齿、牙龈、口腔内壁,帮他把嘴唇放正。吴煜的动作,看上去很需要技术,我仔细看着没敢动手,我怕不小心刺伤遗体,那就大不敬了。
做完这一切,老人的表情有了变化,眼睛和嘴都正常闭合了,痛苦的神情没有了,样子安详了许多。接下来是化妆,基本步骤跟平常化妆差不多,多的只是一些勇气。首先是清洁面部。我学着吴煜,将棉球沾上酒精,在老人的眼角、耳孔、鼻腔、口腔等部位擦拭。第二步是打底色。由于每个人的肤色都不一样,上妆前需要先调色,用来打底色的不是粉饼,而是戏妆的油彩,这样上的妆才不容易掉。我用排刷蘸上油彩,慢慢扫过老人的脸和脖子。接下来是描眉、画嘴、涂腮红。涂腮红时,不能从下往上扫,而该由上往下刷,因为上扬的腮红会显得精神兴奋,但对遗体而言,需要的是宁静和安详。我一边给遗体化妆,一边想象着他的故事:他是一个怎样的人?他有几个孩子?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在做什么?……在这个装殓间里,这些问题都得不到答案。殡仪馆的电脑里,有老人的姓名和家庭住址,但我没有去看。进了殡仪馆,很多东西似乎已经不再重要。梳完头、整理好衣服和寿被,遗体装殓最终完成。盖上棺盖之前,我又仔细看了看这个老人,他静静地躺在那里,仿佛睡着了。
葬礼的意义,生命的回忆,都属于活着的人
水晶棺置于大厅中央,棺材的四个角上,点着四支小蜡烛,火苗向上窜动着。21日下午两点,一位老人的葬礼正在明阳山殡仪馆追思厅进行。大厅两侧的墙壁上,挂满了花圈,贴着各地亲友的名字;穿着白衣黑裤的死者家人,伏在水晶棺前痛哭、呼喊;电子遗像屏里,一位白发老者露出淡淡的笑容,仿佛正默默注视这一切。
“老人一生,半为国家、半为子孙,于家于国皆有贡献。”葬礼司仪、殡仪馆副馆长李宁的话让亲友们记忆翻腾。62岁的长女,含泪叙说父亲的往事,几十年的过往突然复活,人群中有人流泪,有人呜咽,有人嚎哭。李宁身上的衬衫,已经被汗水湿透,贴在后背上。他没有走动,只是悄悄延长了遗体告别的时间,用眼神给吊唁的亲友们更多安慰。站在一旁,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水晶棺旁有一台钢琴,我走过去打开琴盖,坐下来缓缓弹奏起《天空之城》。这是我刚刚学会的曲子,有着上升而宽广的旋律,有着蔚蓝、飞翔的意象,有着淡淡的忧伤,我希望老人走得安详。
葬礼,表面上是送别亡者,带他走向下一程。但其实,葬礼更多是为生者而做,它是生者的一个通道:最后的尽孝、赎罪、表达爱。葬礼的意义,生命的回忆,其实都属于活着的人。
真正告别的时刻到了。水晶棺里的遗体,由升降机送至地下室,就要送去火化。家人们都着急了,他们哭嚎着扑向遗体。升降机终于沉下去,没有再浮上来。一个男孩哭喊着要留下,亲人们劝他、拉他、训斥他,他全然不顾。他挥舞着拳头,混乱中差点砸到老人遗像,亲人护着遗像,举起手来想打他,却又下不了手。我说过不掉眼泪,但这个时候,泪水还是流了下来。再看李宁,他的神情凝重,眼泪却始终没有落下来。
“每次葬礼,都会感染到悲伤的情绪,但必须尽快调整。”李宁说,葬礼是人生的谢幕,作为司仪,他要做的,就是执导好逝者人生最后的电影,给生者带去些许慰藉。李宁对我说:“我们身边每天都有死亡、哀乐,哭喊,这使我们更了解生的意义,逝者已矣,珍惜每一天,珍惜身边的亲人,你才不会有遗憾。”
经历了多少离别,才会如此看透生命?
无论怎样辉煌的人生,都在火光中走完最后一程。遗体运进火化间,得穿过一道门。这道门上,有我在殡仪馆地下室见到的唯一亮色:天空蔚蓝、云海缭绕、松柏长青、仙鹤飞翔。图画体现着中国的观念和传统,但门取了个西方化的名字:天堂门。经过天堂门,过往的一切,曾经的尘埃和喧嚣都将涤净,归为平静。
5月22日上午10点,31岁的火化工师勇正在火化今天由他操作的第4具遗体。他打开棺盖,请家属辨认,然后一一整理死者的衣服和遗物。这具遗体身上,盖有一面党旗,显然有着特殊的意义。师勇不想烧掉这面党旗,他小心翼翼叠好,放在一旁,预备等会用来包骨灰盒。一切就绪后,师勇和同事一起把遗体推到火化炉口,核对炉口条形码和死者编码等信息。核对完成,他们整齐地向死者鞠躬。90度的鞠躬,是对生命最后的敬意。师勇将遗体推入火化炉,拧开旋钮,火化炉里柴油燃烧起来,火光熊熊。
“遗体有高矮胖瘦之分,冷藏时长也不一样,所以火化的时间也不相同,一般一具遗体在40分钟左右。”师勇静静地看着,不时探头检查火炉,适时调整遗体的火化位置。站在一旁,我能听见炉火发出的咝咝声和啪啪声,甚至能闻到一丝烟味。棺材已经燃尽,一具遗体,正从一种状态走向另一种状态。死亡,是平等的事,无论贫富,无论男女,无论怎样辉煌的人生,都在这里走完最后一程。
【采访印象】体验是一种成全
第一天出发去殡仪馆前,两个同事分别送我一把指甲刀,一个护身符,让我贴身带着。说不清是什么原因,人们即使对这个地方不存心忌讳,也天然存在抗拒和距离。与想象中不同,殡仪馆里上下穿梭着的,多是年轻人,75%是大学毕业生。殡仪馆副馆长、葬礼司仪李宁高考时,离重点本科线只差1分,父母让他复读,他却固执地在志愿书上填下了殡葬专业,气得父母骂他叛逆。他结婚时,婚礼只有父母出席,不敢请其他亲友前来祝贺,只因他是一个殡葬人。殡仪馆馆长陈道文两度在殡仪馆工作,任职时间已超过八年,但父母和朋友至今不知他从事的职业。“我的家乡湘西有赶尸的风俗,当地人眼中,背尸体、抬尸体是最世上卑贱的工作,只有没饭吃的人才干这一行。我怕他们有顾虑,所以一直只告诉他们我在民政局工作,从来不说我在干什么。”他们没有名片,他们不参加同学聚会,他们不出席亲友的婚礼,他们不主动跟人握手,在许多欢乐的时刻,他们总是选择回避。
我不懂,为何有人愿意把自己在人群中藏起来。这些天的体验,让我开始慢慢理解。世界不止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冷漠和喧嚣,总有一些人,在你最无助最悲痛的时刻,靠近你,温暖你。
明阳山殡仪馆馆长陈道文说,儿子读初中时无意中从同学处得知爸爸是火葬场的,回家跟自己聊了很久,最后只提了一个要求:“希望我20岁时,你就别在那里工作了。”问他为什么,他说:“20岁以后我还要找老婆要结婚啊。”如今,儿子已经在读大学,也带过女朋友回家来,他再未提这件事,“他应该已经长大,已经理解了父亲的工作。”我想,这孩子一定曾用心体验过父亲的工作,体验是一种成全。